當我有機會獨自在陌生的地圖上轉圈時,那種興奮難奈真是筆墨難以形容。記得初排行程的那段時間裡,每天跟同事的話題就是打算要去哪云云,感覺自己已經開始在地圖的路上磨蹭,開始領略孤獨與蠻荒。
第一段旅程計畫從成都到拉薩,這一段路最快的當然是搭飛機,朋友中有走川藏南線花五六天的;我則選擇另一緩慢的、不疾不徐的方式推進,像是龜速的匍匐,讓步履在機近停格的時光中蹉磨。這把路走遠的拐彎花掉我一個月的時間,四姑娘山就是我這崎嶇旅程的第一個點。
離開成都是個陰雨的早晨,晾在屋頂的衣服濕到可以扭出水來。不情願地把溼透的衣服收進背包裡,駝著還是20公斤的背包,走在還沒亮起來的成都街頭,所有城市的記憶,或許是台北、或許是成都的,一併被收進灰色的盒子裡。在這裡,我不讓自己有懦弱的藉口,儘管孤單寂寞。強打起精神來,前方等著我的是萬里的路。
從茶店子客運站搭往小金的車,滿滿一車人,濃煙密布。我還是乾淨的衣服,很快就灰了、髒了;覆著眾人臉龐的滄桑與隨和,也毫不留情地溢灑過我的天真與浪漫。我忍著一口汙濁,倚靠著細小的窗縫重重呼出,又深深回吸一口清新,轉回車內,我努力地呼吸、努力地想在努力間爭取些什麼。我的堅持是留在背包上被煙灰灼傷的印記,我將負著這痛苦,或者一點無奈往前走去。
一路顛簸不平,過了都江堰,滿山遍野的黃花蔓越翠綠的山谷在陰霾下綻放,空氣中含著一絲雨水的氣息,春天應該提前來到這四月初的小村子吧?


在山裡望見山的身影
偊行至日隆鎮,已是晚上八九點。這山谷的夜,很深很沉。揮別搖晃的班車,我披著星月,一人佇立在街角,身旁尚是乾淨的包袱,卻滿溢著煙味。小鎮的路燈少的可憐,彷彿風一起,依稀在我身上浮動的光影也將應聲熄滅。末了,有個藏族的小夥子走過來,不黯漢語的他,一直重複一句話,"來我家睡吧!"。"家",這個來不及定義的美麗形象,就引著初度離家遠行的我,一頭陷入另個藏家院落中。牆上有斗大的日月圖騰,從茅間側牆的洞口還隱約可見鄰家的燈光。我傍著欄杆從二樓俯視,再往遠處望去,明滅星辰勾勒出暗幕中的山形,那應該就是圍繞小鎮的四姑娘山吧。山的那邊又會有什麼呢?
回到客房坐在床上,遠處的靜謐像浪潮般掩蓋了近處的無聲,爸媽的叮嚀,靜了。朋友的關切,遠了。熄掉屬於自己的一盞昏明,世界墮入另一深沉去。
隔日一早,昨日的小夥子權充馬夫,與我一同上海子溝。為了逃票,我們從他家附近的一道山路陡上。小夥子牽著馬依然步伐輕盈,還不時得停下來等氣喘如牛的我。隨著緩慢的爬升,日隆鎮漸漸縮成一團渺小的人煙;雪,也悄悄地飄落在肩頭。我在鍋庄坪上馬,穿梭在銀白迷濛的山坡上。彼刻遠山近野,一片蒼茫。眼中只剩下走在前頭,那一頭白雪的馬伕,以及偶爾昂首嘶吼的馬兒。或許該承認,這樣"一組"在風雪大地上趕路的行旅,是宿命還是偶然,我都有些許懷疑。
已經忘了雪花怎麼頑固地停了又落下幾回。到底在反覆中,馬兒負我翻上一隴山坡,一面廣大的海子突然出現在眼前。我默默地在心中喊著:「你就是大海子吧?! 你就是大海子吧?!」大海子流出的贊拉河還在耳畔潺潺地撞響,盤在山腰的路一下就拐到大海子的身旁,從她臉龐倒映的雪巒風光,彷彿從夢中走出一樣真切。

繞過大海子,小夥子牽馬至路旁的一座石造牛棚,他往裡頭探了探,往返幾句藏話後,便招呼我進去烤火。我應了聲,也就下馬了。此時約莫12點多,這麼說是因為我的手錶早就犯了高原反應,走得特別慢,往前幾步還倒退一步,或者索性原地空轉。所以這天的事,完全沒個正確的時間參考點,有時好像快了,有時卻慢了許多。

大海子牛棚



牛棚裡早有數人圍在火坑旁,其中還有一對跟我一樣的遊客跟馬伕,那遊客手上的ipod在這簡陋的石棚內刺眼異常。整個下午,我就同這群嘉絨藏民一塊圍著火堆,聽他們操著陌生的語言(四川話或嘉絨語)聊天,緩緩地像是坐在一個古老的傳說前,聽他陳述自己。直到陽光曬得外頭一片金黃耀眼,我才拎著相機從這溫暖的場景中抽身,步向河岸及大海子。午後的太陽一瞬間就把方才還是大雪紛飛的週際化為一個光之國度。隱沒入沒有影子的世界,腳下的白雪只是發出一聲聲滋響便颯然寡止,前方河流悄然地滑向遠方,大伙一塊共演這無垠的安寧。
眼前的大海子,沉穩安詳,即使她裹著一襲雪白,淡漠無言;惟有身旁白色山頭隱約漂浮在眼裡,她還是如此地悠然,甚至莊嚴。

藏在土裡的花海子

花海子牛棚
大概下午五點,我在大伙招呼下,一同往海子溝深處的花海子。牛棚的老爹說:不遠,走路5分就到。花海子旁也有一個牛棚,牛棚裡也有一堆暖人的火,遞上來的青稞酒灼烈胸口,像是埋在雪底的花種子。此時並非花的季節,傳說中滿山遍野的花海,將會在我離開的一兩個月後,在溝渠間綻放。而現在,眼前只有一道河流,春天還遠著。在花海子的牛棚內坐不久,屋內的人突然起身往外走,原來他們打算把一層層油布蓋在屋頂上,好擋住今夜的風雪。儘管這只是其中一人的牛棚子,但在場的人全一起幫忙,這活一下子就弄好了。

從花海子走回大海子牛棚的途中,與老爹同住的一個小夥子突然引吭高歌起來,漫行在山腰的路上,嘹喨的歌聲迴轉在山谷間,廣闊的空間自會醞釀出遼闊的嗓音來。今晚,就剩我、我的馬伕、老爹、上山採冬蟲夏草的小伙子一同擠這大海子的牛棚了。時間蜷曲在幽暗的角落,我們圍在昏暗的牛棚裡烤火,半掩的木門投入一道白光,屋外的牦牛偶爾會探向門口。天色慢慢的轉灰變暗,他們三個操起"大個兒"(大黑鍋)煮飯,飯餘,躺著同他們"吹牛"(聊天),說說如何"耍朋友"(談戀愛)的事,不知不覺地,古老藏語沙啞的呢喃也遠了。斗室內,剩下微隱微現的火花和嗆鼻的煙味。
早上醒來,跟老爹和小夥子的話多了些。他們把炕饅頭做得起勁,我索性放棄昨晚的矜持,和他們一起分享早餐。一口炕饅頭,一口炒野菜乾肉,慢慢地嚼著這樸實的美味 ,突然間,也嚼出幾分離別的滋味。
早飯前,老爹還問我:幾時走阿?
我回說:不知道。
我可真的著實不知道阿!像我這樣一個只會趕路的旅人,口口聲聲尋求人世真理的懷疑論者,又有權利知道什麼呢?
嚥下最後一口饅頭,馬伕便招呼我上路了。我向留在棚內的兩位朋友道別。那個小夥子有點賭氣地瞪著我,老爹則是背身處理內務,這樣一幕對每每視萍水相逢如浮雲的我,也不禁感傷起來。
那個號稱山大王的小夥子,一下子想要跟我交換鞋子,一會兒又說要同我一塊去丹巴、康定、稻城,是多麼地單純而真誠。那個和藹的老爹,跟我數了幾次他到聖地拉薩的經驗,從成都坐火車要兩天兩夜,搭飛機只要兩小時,還有到台灣要花多少錢?...後來老爹還問:「從成都到台灣坐火車要多久呢?」
我聽著難過也就寡言了。
沿著原路回走,依舊是這趕路的三道身影。今天天氣很好,雪化了大半馬兒的步履也輕快許多。過了大海子,馬伕指著河岸對面山坡上的牛棚說,一個禮拜後他也要上來了,放牛兼採冬蟲夏草,這四到五月正是採收季。他說現在牛棚的條件都不錯,像老爹的牛棚五月就會有電,牛棚後的小溪將會從冰凍中甦醒,提供水力發電。蓋這樣一座牛棚約莫一個禮拜,整條海子溝,牛棚多的是。
回到鍋庄坪前的草原,昨日隱身在雪中的白塔和經幡伴著藍天點綴在黃綠的草坡上。馬伕告訴我,五月初四的時候,四面八方的藏人會聚集在這裡,人們向白塔煨桑,還有各式各樣的比賽。只可惜我來的不是時候。
下到日隆鎮才正午當中,我把包袱收一收,決定推至下個旅點。陽光下的藏人樓閣實在溫馨,但我的眷戀又能留住些什麼呢?低頭鑽入開往小金的出租車,我騎的馬突然嘶鳴一聲,顧不得內心的激昂,拉上門硬是轉頭不看。
那人、那山、那海,還有伴我一路的馬,幾時能再重逢?

親愛的老爹與他的牛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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