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May 03, 2008

故鄉的大武山

人總是奇怪的。離自己最近的地方通常認不清,卻巴望去瞭解一眼望不到的地方,彷彿取得一定的距離,再醜陋的面容也顯得可愛起來。或者,人們注定在深愛的地方外流浪;如果回到熟悉的所在,再愛也顯得扭扭捏捏,也像茶米油鹽一樣不值一談。

回到大武山的腳下,已是在外晃蕩數年後,我默默地仰著她,就如同對童年寒暑的遙望。終究有這個機會親臨芳澤。我憶起過去站在群山環繞的林邊溪旁,嬌小的身影喃喃說著:「總會回到你來的地方。」當然,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林邊溪的上游瓦魯斯溪流自南北大武山的垇口,模糊的印象只隱約地認為我們是住在大武山腳的人兒。

從沿山公路(線道185)拐往泰武部落,不消多久的車程,大伙就來到登山口前。踏在鬆軟的落葉松針上,生命始覺踏實。此處的濃霧讓我不禁想起去年初訪大小鬼湖的旅程,於交錯的暗色枝幹間,深深吸一口氣彷彿就連霧中的幽秘也吞盡了生命裡。我踏著愉悅的步伐來到這裡,是訪客也是歸人,一切都在細微的觀察中有了新的意義。山腰間的小徑很是令人驚喜,我拋開同伴獨自走來不疾不徐,日光偶爾穿破枝間的幽暮在空中劃出一道白徑來,低頭走路的人往往是看到墨綠的林葉一瞬間透著青綠的光芒,陰暗的小路接隨泛著令人喜悅的黃光,才頓覺這樣的改變,然後急著一仰頭,初露面容的白亮又倏忽隱逝。行經鞍部,這裡兩旁有木椅供人休息,遇到一家人在此煮鮮魚湯,寧靜的山中時光是湯裡一等的佐料,我坐在背包上稍微休息即又續行。上行不遠就是山友口中的台灣杜鵑林,南台灣的杜鵑或許是趕著上一場春雨落盡了,蔓在寬敞林道的根幹夾蔭,單純地走過也是舒暢的。之後一路之字型上升,到3.8K前意外發現一葉蘭的蹤跡,淡紫偏紅的花瓣與底部伸展出的一片青葉附在岩壁上,微微地隨風擺動著。雖然幸運地看到一葉蘭,卻無緣見到大武山區有名的百合科植物--大武蜘蛛抱蛋。



從3.8K遙望南大武山與斷頭稜

3.8K的岩塊是一處視野極佳的展望台,連經南大武山的稜線豎立在雲層上,先前的濃霧好像一場夢。雖然此行只是單攻北大武,但出發之前曾讀過南北大武連走的行程記錄,略知往南大武的方向並非輕鬆可達。從北大武迤邐而下至山稜線的三角形垇口,是排灣族的祖靈聖地,瓦魯斯溪從此流出,切割兩旁山谷流到我家門前。西方一片雲海,我們就生長在這片雲深不知處,過去無數世代。


從瞭望台緩緩下至檜谷,山林間的迥道讓人常忘記自己,最多,在光影交織的瞬間,對最陌生的投影予以最孰悉的凝視。



檜谷山屋是一般山友的中繼休憩站,從登山口到這約莫三四個小時,往大武山一等三角點則必須另外上攀。山屋附近陰晴變化不定,一會兒壟罩在雲霧中,一會兒陽光破灑而出,在山林間投下爛漫的光影。同樣一處景色,透染著不同的光彩,甚至連枝枒的鳥兒也都懂得在霧色中收斂起愉悅的歌喉,一切回歸寧靜和神祕。傳說中,帶領魯凱族至此的雲豹可能就藏身在這迷茫的山嵐裡。

在族人還沒踏上這片土地的很久以前,熊和雲豹是對感情要好的兄弟,他們的毛色像是剛落下的雪花,泛著天空顏色的晶白;他們習慣夕陽和朝日映在身上的金黃,也熟悉微風搖落綠蔭在背上的斑跡,他們是風的一份子,為天地捎去給山神的訊息。然而他們偶爾也會欣羨五彩的雲霞,有天,他們決定為彼此彩妝,讓天際的丰采幻化成白衣上的花紋。熊認真地先幫雲豹畫上,轉眼間純白的毛衣有了奪目的色彩,那是秋葉的斑紅、朝露的熠熠、土壤的棕褐組成的斑紋,僅著白衣的熊相形之下就遜色許多。接後換雲豹替熊畫,熊因方才專注過甚,頭垂在胸前不知覺打盹起來。雲豹急著到山神那炫耀這一身彩衣,把熊全身塗黑就跑走了,白熊從此以後變成黑熊,除了胸前因低頭小憩沒被塗黑的V型白紋,他隱身在黑夜中沒人知曉。雲豹偷懶的行徑讓他與黑熊的手足之情漸行漸遠,黑熊若隱若現地悠遊在台灣的山林水澤間,雲豹卻只能躲藏在叢山密林中。



蒼勁的蓊鬱

整個下午就坐在山屋旁,自然的扉頁一頁頁地被微風吹拂升起,我讀著唱著,竟然也忙得不可開交。一旁樹木張著他巨大的傘翼,或遮或頂,在藍白的天空勾勒出迷惑人的碎裂,光線強的時候,打在葉子上的黃綠光芒就直接飄落下來。若讓目光順著午後的陽光在樹幹上留佇,你將獲得滿溢的驚喜,蔓著翡翠般的苔蘚,新發樹皮的凹凸深刻,都會令你忍不住上前觸摸,你將會明白指尖的每一道起伏都藏著歲月與山林的獻禮。



檜谷山屋旁的尖葉楓

大伙在日暮時分又回到3.8K展望點。在山上,人們習慣等待日落送走漫長的一天。



傍晚的彩霞令人感傷。多少個晴朗的下午,從我家後院的陽台,就直接可眺望大武山群,她靜靜地坐穩在東方的地平線上,山上吹下來的風,拂過帶焦味的水蔗原野與酥熟的稻穗田畝,最後送到我的耳畔,直至浪起潮落的台灣海峽。在我的記憶裡,沒有一處山林像大武山一樣看在心底,自在穩當。約莫六時,落日緩緩西沉,原本平靜的雲海瞬間風起雲湧,看不見的風一波波將雲朵翻攪掀起,堆往近處的山脊,又即刻如瀑布般傾瀉而下。觀雲的人群,一下子全啞然無聲。耳際僅存隱約的呼呼聲。

晚上大伙圍在山屋邊打理晚餐,名為「飽嘟嘟」登山隊的我們,菜餚之豐盛、料理之耗時,也真名符其實,光是一頓晚餐就吃掉兩小時,此時其他山友早就鑽到睡袋裡,養精蓄銳準備隔日凌晨的攀登。凌晨三點,我們整裝出發,硬是晚了別人三小時,看來是無緣站在三角點觀看日出。昨夜山屋旁的溪流潺潺的水聲還在夢裡,我們一邊搖晃著腦袋,一邊攀升。路遇開闊視野處,屏東平原的夜景正泛著黎明的微光。漫行在暗夜山路,走得連喘息也不敢用力,當伙伴告知已經來到必經的紅檜神木,我一晃神以為來到仙境。神木的高大令人瞠目結舌,抬望眼頭燈尾隨處,不見頂端,暗褐的枝幹一伸展就扎入夜空中,原本昏沉的精神突然驚醒,帶著恭敬的心悄悄地從神木下走過。爬到稜線上,初昇驕陽照著鐵杉林一片金黃,大武山的鐵杉因地形關係演化獨立,曲突的樹幹在風大的稜線上,絲毫不動。

鑽出森林沒多久,大武祠就在眼前。碑文斑斑,往事留在這麼與世隔絕的地方總是招人嘆息。上頭的鳥居直立不搖,主祠早荒圮樓空。倒是一旁的金翼白眉,活蹦亂跳,我們的歷史對牠終究是陽光下的暗影。



大武祠


金翼白眉

從大武祠往三角點去,高低起伏甚大,不過大武山已經填滿胸臆,再怎麼累的路程也不消一提。走著爬著,經過最後一段陡坡,山頂也就到了。早到的人躺在岩片上曬太陽,旁邊幾株圓柏陪伴幾世紀無聲。往北望去,中央山脈南段的數顆山頭,崎嶇蔓越在眼前,西下可見屏東的街道,東去的台東隱沒在朝陽的雲霧中,往南是望不盡的鄉愁。站在山頂上,竟然感到些許寂寞。


高山藍得令人心碎,近處的深藍滲透往向遠的地方,翻過一個山頭同時也越過一抹憂愁,直到忘卻自己來自何方,隱沒至泛白的天際。她崎嶇的背脊,駝過我許多年輕的歲月;她輕柔地目送每個山的孩子,一轉身,整個肩脊都疼痛。


人工觀音圈。(照片來源:大美女)

此行遠去,我將心底的一部份留在大武山林裡。
隨風搖擺、隨雨飄落、隨雲霧飄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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